作者简介 刘志琴: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。江苏省镇江市人,196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。主要研究领域:中国近代经济史、文化史。著作:《中国文化史概论》、《晚明文化与社会》、《商人资本与晚明社会》等论著,主编有《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》。 20世纪70年代,一场名为《生活的颤音》的电影在中国引起轰动,轰动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它的主题,而是在电影中出现了男女接吻的镜头,这在中国素来是公共媒体的禁区,禁锢近30年之久,所以该片的女主角宣称:“我是中国第一个在电影中表现接吻的女演员。”这一镜头在20多年前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,又怎能不引起众目睽睽的关注? 中国素来是讲究男女大防的国度,防什么,是防男女情事的公开化,尽管谁也离不开男欢女爱,此种防范甚至扩大到儿童,所谓男女“七岁不同席”,可见禁忌之深重。正是因为如此,所以“五四”时期的新文化运动,争取男女社交公开,婚姻自由,成为反封建的号角,对中国人起了震聋发聩的作用。 20世纪初婚姻自主,妇女解放形成社会思潮,这是在知识界和社会制度这个层面。实际上早在19世纪的80年代,沿海一些大城市就有一批处在社会下层的女性,以自己的行动勇敢地突破礼教的禁区,挣得自己的社交自由和自主择偶,并出现了台基----中国最早的情人旅馆,尽管对这一形式的男女幽会,舆论各有评说,毫无疑问的是,这是容留男女私情的产物。 台基,是19世纪80年代在上海、苏杭、和天津等地开设的专供男女偷情的“小客寓”,又称“花客栈”、“转子房”。起初是从小戏班子借台演戏,租借的基地发展而来,所以有“台基”这一名称,像这类的小客栈在上海英法租界多至二三百家,这一行业的兴旺反映社会需求的盛行不衰,这在中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。 台基与妓院不同的是,混迹其中的女性并不是职业妓女,当时人记述说:“小客寓俱系妇女辈开设,苟痴男怨女未获遂其欲者,即可借此为安乐窝,每夕只须赁值二百文。”这类场所往往是“衰年淫妪,择僻静处所,赁屋一二椽,纸阁芦廉,草草备具。凡小家碧玉,狭巷琼姬,暗逗春心,意欲避人耳目者,暗中给以资财,即可于此设无遮会。”这些小家碧玉来到台基,见到相好,或则“携手同行,入室相叙”,或则“以袖掩面,颊晕红潮,问之不答,嬲之不言,一度春风,默然以去。”其数量尚不容忽视,据称“中人之家,其妇之堕行于此中,与夫不知根由被诱被哄者岂少也哉!”这是小台基的情景。设备好一些的称为大台基,往往受到大家妇女的垂青,来此幽会的男女,“男则冠玉之貌,翩翩年少;女则舆仆而至,金饰翠翘,明珠满髻。重楼密室,蓝象床,幽会情长,欢场梦短。本不贪赚缠头,转赠多金者有之;或因家规整肃,舍夜卜昼者有之。”出入台基的虽不乏有暗倡,但主要是良家男女偷情或是寻求婚外情的场所,其中也有令人动情的故事,据当时报纸记载,上海有一烟花女子与小裁缝相好,但这裁缝苦于穷困,没有钱进妓院,相约在台基相会,不料情事不密,被妓院老鸨跟踪,抓回来打得体无完肤,这事发生在明代可以写入《三言两拍》传为美谈,何以到近代却被指责为淫事呢?主要是因为台基给追求婚外情和自主择偶的女性提供了方便,这点最遭世人的谴责,认为“娼家之妓女有限,良家之妇女无穷。”一些女子“初看郎面,犹带娇羞,再入天台,便成为习惯。”如此“使妇女寡廉鲜耻,乐此不疲。”愤而指斥这是“男妓院”,伤风败俗比妓院更坏。 自古以来,男性可以妻妾成群,更有妓院寻欢作乐,女性被深锢在家庭,如今女性有了台基与情人偷情的场所,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,官方三令五申加以禁止,可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又呈现不可扼制的趋势,以至有人惊呼,台基的存在“将使上海之人,男无不有外舍,女无不有拼头夫也!” 要知道这在当时的中国又何止是正人君子所不齿行为。只要看一看近代新式学校开办以后,为了男女能不能同校读书的问题,屡遭诽谤,几多非难,几番起落,可知道男女大防在中国仍然是一大禁区。1917年京师万牲园开放,这是中国第一座西式动物园,游览规则制定男女不同游,一、三、五、日对男性开放,二、四、六对女性开放,可见男女壁垒之森严。到五四以后,有的女校还要检查女生的信件,规定男教师要年满50岁,留胡须,讲课时双目仰视,不准看女学生,争取婚姻自由更是难中之难。所以从男女社交自由和自主择偶来看,当社会制度、传统观念束缚重重难以突破的时候,社会下层却我行我素,无法无天地畅开了大门,出现了台基现象,高压之下出现畸变,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社会现象。 这种现象的复杂性是在于,首先闯入这一禁区的,是一批处于社会低层的人士,这从小台基的简陋和兴旺,可以知道它们的常客大都是被上层社会所贱视的阶层。19世纪后期随着城市化和商业化的发展,农民进城谋生的日益增多,大量单身男女流入城市,造成夫妻关系的空隙和寻求爱情的渴望。在传统的小农生活中,男耕女织,足不出户,就可以自给自足,生活范围狭窄,眼界短小,家庭稳定,夫妻关系稳固。农民进城市谋生,扩大了生存空间和社会交往,生活方式的变化,城市生活的刺激,单身男女的情感饥渴,促使他们突破礼教的约束,追求婚外情的,自由恋爱的,出入公共场所找寻娱乐和消遣的日渐其多,台基成为“露水鸳鸯”的栖身之地。有的就是为争取婚姻自主流入城市的,这种情况报纸时有披露说:“小家壁玉,年甫破瓜,假佣趁之名来上海,以自选婿者,渐染既久,父母不能拘束,夫家不能迎娶者,更为风俗之害矣。”也有进入城市后变化的:“乡间妇女至沪佣工,当其初至时,或在城内帮佣,尚不失本来面目。略过数月,或迁出城外,则无不心思骤变矣。妆风雅,爱打扮,渐而时出吃茶,因而寻拼头,租房子,上台基,无所不为,回思昔日在乡之情事,竟有判若两人者。”这种一年土,二年洋,三年寻找新伴郎(娘)的心态,是不能用简单的道德价值观念来评判的。生活在下层的民众,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,很少看书读报接受文化影响,主要从生活境遇的变化中,改变自己的行为和观念。露水鸳鸯的出现对传统家庭和社会伦理具有一定的破坏性,这被时人指责为世风败坏的行为,虽然也有道德问题,重要的是经济生活的发展,生活方式的变化必然要带来两性关系的新变动,不论这种变动是如何为舆论所不容,也不论当事人如何意识,实际上这是自主择偶的欲望长期被压抑的冲撞,是背弃传统礼教的挑战性的行为,客观上汇入争取婚姻自由的潮流。虽然这是发生在少数大城市的现象,但也说明在社会解放的某些问题上,社会下层与上层并非是同一轨道。 这种自发地具有一定群体性的趋向,容易引发社会风气的的变化,驱动这种变迁的真正动力是商品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变化,贴近下层看台基现象,对理解社会现象的复杂性不无裨益。 |